第十四章:心痛如绞

方悦哭湿了一整包纸巾,桌上的热巧克力渐冷,口味变得油腻难以入口。

“可怜的姑娘。”沈照曦轻轻叹息,用冰冷而温柔的手指轻轻触碰她放在桌上的手背,触感让她有些发抖。

“每当放榜,我就会特别倒霉。”方悦撞上他关怀的双眸,心中一热,“就说上次,我真的不记得什么时候把润唇膏放进包里。就算我要偷,也没有理由就这样放在侧边袋,这不是告诉别人我是小偷吗?还有那天在便利店,我的钱包莫名其妙地不见了,里面有我一个月的零用钱呢。”

沈照曦温和地说道:“其实那天我第一次看到你,就觉得你!很可怜。否则也不会自作主张假冒你们学校老师来领走你了。所以请你相信我,你有大好前途呢,千万不要自怨自艾。喏,你说你倒霉,可是遇见我,不就是你的运气吗?”

方悦忽然心跳若狂,脑部猛然充血,从两颊一直红到耳根。她张了张口,却除了低头微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不过,你倒是看过了我的身份证,我却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方悦。方圆的方,悦耳的悦。”她的声音低如蚊音。

“和颜悦色,以尽欢心。”沈照曦说出这番话的时候,眼睛紧紧盯着方悦,嘴角微扬露出温暖的笑意,这让方悦的脸红得似乎要滴出血来。可是她没发现男人的眼睛却像一泓冰冷的水,没有泛起半点涟漪。

好冷,看守所好冷。

沈照曦抱膝蜷缩在木床的一角,他的身上披着薄薄的棉被,那算是看守所在宋子杰律师强烈要求下的特殊照顾。

他记得宋子杰说刘清莹是被割喉鲜血流尽而死,那么在临死之前,她也是感到如此寒冷吗?寒冷、孤寂、恐惧、后悔或是深不可测的怨恨?

孩子!他想到孩子,胃里更是一阵筋挛。

结婚五年来,方欣然一直没有怀孕。虽然沈照曦亦很享受这种甜蜜的两人世界,但是当他某天无意中发现方欣然偷偷服食某种不知名的药丸时,也忍不住心中一惊。

细心如妻子,他在事后当然找不到药丸的出处和来源。只是妻子镇定自若的眼神中无意中流露的一丝慌张让他心生疑虑:什么样的药丸要背着自己服用?是身子不舒服么?一向娇弱的妻子不会放过每一次发嗲的机会。是保健食品吗?那些瓶瓶罐罐向来放在梳妆台上,用不着掩饰。

不可否认,刘清莹自曝“孕事”对他有不小的冲击。今年三十四岁的沈照曦不知何时也会将目光凝结在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景象上,甚至露出笑容而不自觉。记得前不久投放部经理Linda将自己两周岁的儿子带来公司,沈照曦居然推掉了会议,陪着小娃娃玩了一下午。

那个和母亲一起死去的孩子是男是女?长得象爸爸还是象妈妈?要是当真出世,自己会狠得下心不理不睬吗?他本以为所谓孩子不过是刘清莹要挟自己的一个砝码,可是从宋子杰律师口中确认这个消息的时候,他竟心痛如绞。

纵然披着棉被,他依旧感到寒冷彻骨。可就是在这寂静冰冷的铁窗内,他的思绪竟异常敏锐起来,头脑越发变得冷静。

仔细想来,他对自己的妻子所知有限。

比如妻子的父母姓甚名甚,从事何职,因何事而分开,后来又如何照顾独居的女儿?他和方欣然谈婚论嫁之时,双方父母曾经见过一面。在他印象中,这对中年男女表现浮夸势利,倒是很符合方欣然口中对他们的形容。只是两人外貌实在是平庸得很,就算那女人红色长波浪加上烈焰红唇也只会让人心生“老妖妇”的厌恶之感,他实在无法想象这副尊容的父母竟能生出如此曼妙可爱的女儿。

沈家父母其实并不喜欢方欣然,但是她有何不妥之处,两位老人也说不清楚。女孩子人才出众说话玲珑,平时只是带着耳朵在倾听,可是偶尔开口却总是说出令人愉悦的话语,实在讨人欢喜。

或许就是因为她的举手投足太过完美,简直就像是一个一流演员在主演一场好戏——就算全身心地投入,旁观者到底置身事外、漠不关心。

与一般女孩相反的是,方欣然对于婚礼完全不在意,甚至要求一切从简。她说她的父母到底各自组建家庭平日基本互不来往,自己也无意打扰,而其他一些亲戚更是长年不见,若是对方收了请帖而缺席,岂不是自讨没趣。

因此沈照曦只宴请了一些自家亲朋好友,整个婚礼仪式非常简朴。

那对男女,当真是方欣然的父母吗?沈照曦裹紧了棉被,耳边传来厕所的滴水声,精神更为集中。

自从那次双方父母见面之后,沈照曦五年来未有再与他们见面的机会。按照方欣然的说法,依旧是父母各自有新家庭,作为女儿不愿意干扰他们的私生活云云。可是沈照曦依稀记得她曾经在讲述自己的经历时提过,母亲因为容貌太美,与父亲离婚后迅速嫁给了一个富商。当时方欣然用略带惆怅的语调说道:“和她相比呀,我简直就是个丑小鸭!”

而沈照曦所见的中年妇女,不仅长相平平品味低劣,衣着打扮也绝对不象是富商的妻子。

不知何时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铁窗内的湿气又重了许多,原本就难以御寒的棉被变得湿漉漉的份外难受。沈照曦其实只在看守所待了三天光景,他却感觉像是会在这里了此一生。

奇怪的是,他根本不在意宋子杰律师是否能找到证据帮助自己洗脱杀人的罪名,他不能完全否认内心深处对刘清莹的感情,就算是玩玩,多少也有感情投入,何况她的肚子里还怀着自己的孩子。他不禁会想,自己之所以被指控杀人,甚至证据齐全必定是上天对自己的报应。

夜已深,看守所内一片寂静,只有偶尔会传来狱警巡查的脚步声。

就是这样的深夜,就在那天,他与方欣然才算是真正的相遇。之前种种,都是女方精心设计的巧合,在他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

演讲时的献花、餐厅门口的凝望、还有宣传栏前的回眸一笑,这些无不构成了方欣然处心积虑接近自己的桥段。而后的深夜求助,更让两人的心灵开始靠近的第一步。

那个几乎要被醉得不省人事的邱洁如压倒,却依旧顽强地搀扶着她的少女,她看见自己后目光中流露出的欣喜不加丝毫掩饰,美丽灿烂的笑容让他刹那间只贪图观赏而忘记自己到来的真正目的。

其实现在想来,当时还不到十一点,方欣然完全可以将邱洁如交给自己后独自回校,她却非常自然地钻入汽车。

要是那时邱洁如没有“及时”地呕吐方欣然一身,估计她也会想到其他办法留在白家。他永远不能忘记的,是方欣然穿着邱洁如的睡衣——他还记得那件可爱的睡衣,淡淡的粉色,错落着一只只顽皮的小猴子。他没想到邱洁如也会有调皮可爱的一面,更没想到眼前的少女是如此动人心魄。

她的头发潮湿贴在脸上恰到好处地勾勒出脸蛋平滑的线条,雪白的脸颊浮现出两朵红云,她的眼睛里氤氲着一层淡淡的雾气,看起来似乎要滴出水来。猴子睡衣将她衬托得好似一个女娃娃,用憧憬又崇敬的眼神直直地看着自己,侧耳倾听沈照曦谈论自己的创业史。说到紧张处,女孩子还会发出低低地惊呼。

“学长,都说一个人要成功需要天时、地利、人和,三点齐聚才能无往不利。不过照我看来,一个真正有能力的人势必创造机遇,就像你一样。”她的声音柔和,大概是刚才有些着凉,稍稍带有一点鼻音。

两人就这样坐在邱洁如家客厅的沙发上聊到天亮,期间还伴随着邱洁如偶尔爆发的鼾声,引起两人相视而笑。大约五点左右,方欣然弄脏的衣服已经烘干,她在邱洁如的茶几上留了纸条,与沈照曦一同离去。

其实她的衣服上还留有难闻的气味,可是她毫不在意。沈照曦忽然注意到这件有些褪色的外套似乎正是当初为自己献花时所穿的那件,又好像也是他们在学校偶遇时的那一身。

他想起邱洁如向他介绍方欣然时满怀同情的口气,心想这个女孩子虽然衣着陈旧过时,但难得的是她竟丝毫不以为意。举手投足浑然自在,一丁点儿都没有贫穷少女的自惭形秽。

那一夜之后,沈照曦不仅被这个秀美绝伦的少女吸引,他更为欣赏方欣然与生俱来散发的从容淡定的气度。而经过更深入地相处与交往之后,他越发迷恋少女带给他的奇异感受——混杂着娇弱与强悍、羞涩与大胆,各种各样奇妙的、他从未体验过的刺激经历。

她尽可能地引诱他,看起来又充满了对物质的无所谓。沈照曦不是没有送过贵重的礼物给她,她当然也照单全收,可是他却从来没有见她使用过一次。

她依旧只使用自己的大路货书包、干净朴素的旧外套、五六十元一只的电子表、还有起码落后五六七年的手机。

她说她早已习惯简单生活。

就是这份看似简单,居然让沈照曦迷恋不已,以至于在求婚失败之后,心甘情愿地接受女子的测试。

五年前的某天,沈照曦正在办公室里看文件,当时的秘书Jane简文娜带着两名刑警敲开了房门。

他们一个姓马一个姓曹,看得出来其中马警官应该是主导。他们所说的一番话令沈照曦大吃一惊,也让一旁准备端茶倒水的简文娜变了脸色,心想简直就是公司大丑闻!

“请问是沈照曦先生?你在本市的住址是中环青花街十九号金色梦乡小区五栋十六层八室吗?”曹警官年纪稍微轻点,手里拿着一本记事本,很认真地问道。

沈照曦稍稍有些迷惑不解,但也点头称是。

“请问你认识城西中学高二一班的方悦同学吗?你与她是什么关系?”

沈照曦眯起眼睛想了想,自问自己不论是读书时期还是就业时期,或者是周围的亲戚朋友,似乎都与城西中学没有半点联系,更不必提这个从未听说过的名字。

见他否认,马警官忍不住冷笑起来,“好吧,既然你不承认我们也没办法。不过就在昨天,方悦同学在父母的陪伴下来到警局报案,说你多次强迫她发生不正当关系,也就是俗称的强奸。请你和我们走一趟协助调查。”

沈照曦目瞪口呆,但是也并不惊慌,他要求简文娜通知当时的公司法律顾问,整理了一番仪容,跟着两名警官一起来到了警局。

审讯室中,曹警官为他倒了一杯水,马警官的表情则略带玩味。

“沈先生,强奸未成年少女是重罪,希望你能看清形势与我们合作,争取宽大处理。”马警官用低沉的声音开口,好像一团浓雾弥漫在寂静的房间里。

沈找曦缓缓摇头,“抱歉,我真的不认识所谓方悦同学,我想你们是认错人了。”

曹警官上前递上一张相片,那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半身照。她脸型很标准,但是五官却十分平凡,凑合在一起虽然依旧显得耐看,可由于缺乏少女魅力的关系,很容易让人忽略。

看到照片中的少女,沈照曦的脸色微微有些下沉,他固然极力忍耐住内心的惊讶,但是这些细小的变化偏偏被马警官看在眼里。

“不认识照片上的女孩吗?”马警官趁热打铁,突然拔高的声音让沈照曦身子一抖,不过他很快恢复了平静,抬头用毫不畏惧的眼神与马警官对视。

“不认识。”

“今年二月五日、二月十九日、三月八日、三月二十二日、四月一日这五天你在哪里?做些什么?可有证人。”曹警官虽然年纪较轻,可是说话一样没有感情,大概这是因为马警官是他师傅之故。

沈照曦稍稍一愣,随后摇头道:“你们突然这么一问,我记不起来。毕竟那是将近半年之前,何况日期又是这样分散。”

曹警官用略带戏谑的口气说道:“那我不妨给你点提示。二月五日,Motel连锁酒店、二月十九日,Homme连锁酒店、三月八日,Motel连锁酒店、三月二十二日,LoveStar连锁酒店、四月一日,LoveStar连锁酒店。记起来了吗?”

沈照曦越听越是糊涂,他的生活其实很有规律,除了必要的应酬之外,他基本只往返于公司、家庭之间,当然还有与女友约会。从之前两位警官要求他协助调查的理由来看,似乎是那位名为“方悦”的少女控告自己强奸。

沈照曦耸耸肩,虽然表面上依旧满不在乎,心里却在暗想:难道那个女孩的遭遇,就与我的恶作剧有关吗?会吗?应该不至于吧?

眼看着姚家父母坐在沙发上哈欠连天,而时针也已经指向十一点,霍疏影正在踌躇究竟是再等个半小时呢,还是及时抽身走人以免打扰两位老人的休息。

姚思胧回到老家Z城已经有三天了。

她是周四请假直接坐高铁,周五没有公共课,今天则是周日。从S市乘坐高铁去Z城仅仅半个小时,一般来说有不少人选择长途汽车,毕竟随到随走,比起拥挤的火车站的确更为方便。

说是长途汽车,其实路程也就一个多小时,曾经有人戏称,若是横跨S市这座超大城市,从东北面抵达西南面,简直比去次外地还要远。所以姚思胧虽然不是土生土长的本市人,但其实没什么不一样,就连方言也八九不离十。

姚思胧宣称这次回去势必要找到方欣然害死哥哥姚思朦的证据,如果这三天之内没有线索,她之后每周末都要回去继续寻找。按照她的说法,一定有什么重要的蛛丝马迹在当时被遗忘,反正车程不长,何况姚家在Z城还有一套三居室,不愁没地方落脚。

就在周日霍疏影准备返校的时候,她忽然接到姚思胧打来的电话。

“我找到了!我找到了!原来一直都在我的眼皮底下!霍疏影!你去我家等我!一定要等我!我给你看!”

就因为这句没头没脑的话,霍疏影从晚上七点一直等到十一点。

由于姚思胧之上曾有个比自己大五岁的哥哥,而姚家父母年轻时又适逢国家提倡晚婚,因此她虽然二十出头,但是父母均年过六旬。两位老人大概习惯了早睡,从八点半开始就不断打瞌睡,估计是考虑到客人的感受,故意把电视机的声音调高,做出一副假装沉迷于电视节目的样子。

电视机里在播放一部香港电视剧,霍疏影并不爱看肥皂剧,只是从剧中人的衣着打扮来判断,这部剧集至少有十个年头。她也并非擅长与长辈交流的女生,反倒是庆幸电视机里传来的声音恰到好处地掩盖了自己的尴尬与心虚,同时居然让她更为专注地整理这段时间在姚思胧身上发生的事。

事件的起因是那天拜访德行女中。

她在自己的手机备忘录里写下“德行女中”、“卉芹”这几个字。她想起自己与方欣然的第一次见面犹如惊鸿一瞥,当时留下的印象不过是个娇小冒失的女子。她原本以为这个女子芳名“卉芹”,否则为何站立在刻有“卉芹在德行即将远离”的画框之前发呆?

霍疏影曾反复看过画框以及刻下的小字,画框是木质的,有点年头略显陈旧,画中人是施特劳斯。刻下的这行小字非常清晰,看得出当事人刻字时很用力。字迹谈不上好看或者难看,算得上端正而已。

这个叫方欣然的女人,似乎在恐慌。

恐慌什么?恐慌“卉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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